期刊介绍
期刊导读
- 07/27“绿色+智造”为宜春建材产业赋能
- 07/25“绿色+智造”为宜春建材产业赋能
- 07/24“绿色+智造”为宜春建材产业赋能
- 07/24了解清楚紫禁城的建筑材料,你对故宫更加刮目
- 07/22“绿色+智造”为宜春建材产业赋能
华丽家园
w群黟——_--_-■■■_ 万 方数据那些怕冷的南方人都龟缩在自己的铺子里,足不出户,守株待兔。所以,这个藏着数百上千南方商人及其店伙计的建材城,看上去空无一人,安静得就像个巨大的坟场。王绳祖穿着一件露出羊皮的烂皮袄,虽然不好看,而且还散发出很重的羊粪味,但对于抵御寒冷还是比较有效的。而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却一直勾着脖子,把自己的脑袋缩在衣领子里,脸上的表情非常痛苦。他穿得比较单薄,两人从防空洞出来的时候,王绳祖曾经提醒他把他的那件白板羊皮坎夹加在棉猴里面,但年轻人拒绝了,年轻人爱美呢,就是干搬运的臭苦力,也很在乎自己的外表。他理解这个叫马玉贵的小伙子宁愿受冻也不愿穿他的坎夹的原因所在,虽然小伙子也是从农村出来的,但现在是在城市,一个很大的城市,小伙子拒穿他的臭皮坎夹是拒绝得完全有道理的,所以那时他给自己笑了笑。 他笑的同时,就把马玉贵拒穿的裸羊皮坎夹给自己穿上了,他已经四十六岁,算半坷子老汉了,又不再站在学校的讲台上,仪表不仪表的已经无所谓了。王绳祖穿着他的羊皮袄和羊皮坎夹从一条背风的弄子走到比较宽大的匡庐巷子,迎上了西北风,风是很尖利的,卷着细碎的面粉雪,大股大股地朝他们扑过来,几只空塑料袋像风筝一样腾空而起,飞上屋顶,旁边的几个店空着,铝合金的卷帘门被风打得哐哐乱响。王绳祖的双眼被雪雾迷得睁不开,但还是看见,朝山脚倾斜而上的匡庐巷空荡荡的,看不出任何有活计的迹象。于是,他就站住了。“小马,你穿得太单了,到草根店烤烤火去!”马玉贵摇了摇头,把冻得红紫的脸从衣领里竖起来。“我不冷,王老师,我已经走热了。”小伙子同时还笑了笑,但笑得很勉强。他其实非常想到草根店去,现在一眼就能看到那小吃店的炊烟在山影下飘,它就在匡庐巷的尽头,那是个非常温暖的所在,但他不好意思到那里去,他和这个王老师搭档才两个月,他不能把一个年纪几乎可以做父亲的人扔在雪地里受冻,而自己跑去烤火。王绳祖也不坚持,又带着小伙子往三角地走。他们从油漆弄出来,刚一露头,就发现汕头人老麦的“华丽建材店”门前,停着一辆蓝色小型货车。两个人同时感到了兴奋,眼睛放出光来。他们跑了过去,但同时在玻璃门前停了下来。两个人都看到了,店里蹲着两个人,那是保德的孟糊糊和孟条件叔侄,他们以拉屎般的姿势在店里圪蹴着,朝空中吐着莫合烟,看样子已经等了一阵了。在样品墙那边,老板老麦正笑容可掬地同一个高大的客户在说话。马玉贵朝店里摆一摆脑袋,望着王绳祖。“王老师,咱们要不要进去?”王绳祖拍了小伙子一下,自己先离开。小马干这营生时间不长,还不太懂这行当的规矩,每个行当都有它的规则,这种规则是不可以打破的。就像当老师一样,得按为人师表的规则办,即使是个乡下的代课老师,也不可以坏这个规矩的。马玉贵跟着他的脚步,也离开了汕头人麦老板的店。小伙子很年轻,比他的儿子大不了两岁,上唇胡髭刚长出来没有几天,在他的老搭档万满仓走了以后,他急于找一个合伙于活的人,草根嫂就把马玉贵介绍给了他。从那天开始,小伙子就和他住在了一起,住进了见不到阳光的防空洞里,睡在万满仓睡过的小铁床上。在恩马克山脚挖的那几孔防空洞,曾经是深挖洞、广积粮时期为战备而准备的准军事化设施,后来被有关管理部门粗加改造,里面隔出一个个鸽笼般的小间,向附近干粗活的民工们出租。在那些黑暗的洞子里,住着来自五湖四海的乡下人,大体都是穷乡僻壤出来的谋生者。王绳祖对住这样暗无天日的长洞子非常适应,因为他是住窑洞长大的,所以,他不嫌洞子里空气污浊。在这个原本很陌生的城市里,山和洞子让他感到亲切,它们经常能让他想起他的浑黄浑黄的高原家乡,那里的秃山连绵无尽,只长灌木、小半灌木,长不出树,村庄就藏在那些大山的褶皱里,藏在厚厚的黄土里,细若游丝般的小路在大山爬着,随山势而起伏,忽隐忽显。他在地图上找不到自己的家乡,但他知道他现在和家乡的地理距离,至少也有两千两百公里。每天,到建材城开门揖客的时辰,他就从防空洞里出来,就这么漫无目标地在七巷八弄里乱转,伺机寻找到这天的活计。能不能找到活计,完全靠碰运气,他干的是搬运室内装饰材料的营生,运气好的话,他就跟上运货车到客户家里去,把车上成吨的货物搬下车,再一箱一箱地搬到客户居室里去,这样的一单活计干完,也就快到日暮时分。这样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后,他就揣着客户给他的辛苦钱,到他搭伙的草根小吃店去进餐,享受一天中唯一的一顿正餐,大体都是一盘素菜拌面,或几个馒头,一碗白菜炖豆腐。吃完以后,卷两支莫合烟,在店子里坐一会儿,然后回防空洞,回到那些和他一样出大力流大汗的工友们中间。防空洞里的情形有点像停泊在隧道里的火车车厢,每个隔问都是上不封顶,一根铁丝当头拴着,上面挂满了破衣烂衫,使本来就很昏暗的灯光显得更暗,人在里面晃动,看不清五官,影影绰绰的像幽灵一般。洞里住的不全是搬运工,也有在外边打工的建筑工、送“雪百真”纯净水的送水工,还有些木工、油工,大家都是冲着防空洞租金便宜来的,在一起混熟了,彼此无话不说,南腔北调,粗言俚语,十分热闹,就连放屁,也成为一种搞笑的乐趣,尽可能憋出怪声,放出巨响,以引起大家的哄堂大笑。王绳祖在洞子里略有些特殊,除了保德来的孟糊糊,就数他的年纪最大。因为万满仓叫他王老师,大家也跟着叫他王老师,他纠正过多次,说他早就不当老师了,但大家仍然改不了El,他就只好由着去了。他是一个很随和的人,有人开他和草根嫂的玩笑,说草根嫂的8万 方数据奶子大,对他很有意思,一个是寡妇,一个是光棍,干脆搞一起算了,他也不生气。他觉得自己同大家没有什么区别,要有区别,那也是他是从中国最贫穷的地方跑出来的,和晋西北的孟糊糊一样,都是最穷的人。他就是因为太穷了,才背井离乡地从那黄土大塬跑出来的。他研究和琢磨过盲道和盲流这两个字眼,觉得这两个字眼用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别的盲道西出阳关,目的地都很明确,差不多都有可投奔的人,至少也有老乡接应一下,就连孟糊糊叔侄,也有一个乡亲在这个城市的一家木器厂做木工,而他却是举目无亲,连一个人都不认识,在离家两千多公里的一个陌生城市里,能很快地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并且很快和人搭上手,找到出力气的活计,这真是一个奇迹。他是在火车上遇上万满仓的。他们乘的是同一列火车,万满仓是从张掖站上的车,也和他一样,挟了一个扎得很 紧的行李卷,但那时候他不知道旁边有这样一个人。他在行李卷上睡死了,他坐的地方在车厢接头处,满仓坐在另一边的接头处,只隔着一段短短的甬道。他醒来的时候,天刚麻麻亮,先看见铁黑的群山,还有嘉峪关的堞楼,从窗外一掠而过。他发现斜对面接头处的万满仓,大约是在进了玉门地界以后,那时阳光普照,窗外的旷野一望无际,红柳花一簇一簇地开放,灿若云锦,使得那荒凉美景看上去赏心悦目。满仓那时正背窗站着,点着莫合烟,笑眯眯地望着他。他们很自然地搭上了话,并且一见如故,一路喧着,一直喧到了目的地。满仓三十出头,是个很实诚的人,这是他第二次出远门,在这个城市里,他有一个远房嫂子,开了一家小餐馆,他就是投奔嫂子去的。远房哥哥在阿山淘过几年金,后来死了,给他的女人留下了一些可以换成钱的金砂和一个女儿。他第一次来,在建材城于了半年,想媳妇想得不行,就跑回去了。在家里呆了几个月,搂着媳妇过从前的穷日子,觉得脸上无光,他是出来过一回的人,心变野变大了,不耐烦沙土地里继续刨食吃,觉得还是出来好,于是就又出来。满仓的老家也有一条河,是洮河,但那河不往高处流,跟大夏河一样,世界上所有的河流都不往高处流,他们的老家都在高处,在大塬大峁上,那里得不到江河的恩泽,河也嫌贫爱富呢!就凭这一点,他们成了很好的搭档,一起住防空洞,一起下苦受累,一起在草根店里吃饭。就连工友们开王老师和他远房嫂子的玩笑,满仓也一点不反感,还撺掇他,说:“好呢,好呢,王老师,我嫂子人好呢,你们在一搭很合适呢!”他只把这话当玩笑听,大家说笑,他也跟着笑一笑,下苦的人得给自己找一点笑料,他愿意当大家的一个笑料,笑一笑有什么呢,只要大家高兴,爱怎么说都行,他一点都不在乎。草根嫂也有四十岁了,但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她是个面色红润,丰满结实的女人。他和她在一起,总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不只是由于自己的卑微、苍老、萎缩,还由于那些他不可能缩短的他和她的差别。他知道,她在华丽家园刚买下了一套新房,房子虽然不大,也得值十几万,他还知道,她把女儿上大学的钱早就准备好了,而寒露今年才刚满十三岁。知道了这些,他还敢有任何一点非分之想么!他绝不对草根嫂想入tlql;,但这并不妨碍他喜欢一个人和一个地方。他喜欢草根小店,到这里坐一坐,对儿女的思念,对亡妻的怀念,去不掉的乡愁,甚至内心的歉疚,都好像变得轻了一些。他把草根店当成他与儿女联系的一个固定联系点,他们的信都寄到小店,后来,村子里也陆陆续续有了一些信来,其中有些是他的学生寄来的。读那些信时他会感到一点愧疚,那时塬上的那个窑洞学校就会出现在他眼前,那些在月亮一样白白的场坪上嘻闹的孩子,会让他的眼角不知不觉就渗出几滴浊泪来。他想那些孩子呵!他把他们扔在荒山大塬里,跑出来为自己的儿女挣学费,他想起来心里有愧呵!满仓的家信也是寄到小店的。和他一样,满仓总是盼着有信来。每收到一封信,满仓都要喝上一点酒,脸上红汤瓜水的,把那些信反复地看,边看边自己给自己笑。那是满仓媳妇寄来的信,满仓给他看过她的照片,是一张漂亮的鹅蛋脸,眼睛水汪汪的。满仓说他娶了个好看媳妇,不能让她受委屈,得让她过上好一点的生活,他是为改变穷困出来打工的,他想苦上几年,将来在城里买间便宜房子,把小媳妇接来传宗接代,慢慢地把自己变成城里人。这个梦,他是做得很香的。有一天,满仓又收到一封信,读完信,他像雷劈的树桩一样,怔了很久,后来,他像牛叫一样大哭了起来。他不知道满仓收到了一封什么样的信,但猜测得出,是他留在家里的女人出了什么问题。满仓回他的洮河家乡了,走的时候,他跟他说:“我不该出来,我谁也不怪,我只怪我自己!”满仓很爱他的女人,出了事,仍然爱。他是为他爱的女人回去的。满仓跟他无话不说的,但这事却没有给他说出个所以然。他问过草根嫂,草根嫂只知道信是满仓的老姐姐写的,不知道信里的具体内容。他和草根嫂猜测了半天,只能猜测个大概,满仓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他碰到了难以启齿的事,所以,他匆匆忙忙地走了。在防空洞里,人来人去习以为常,但万满仓走了,让他非常惋惜。王绳祖离开三角地后,又转了几条弄子,没有发现情况,就又转到匡庐巷。这个巷子是建材城的主干巷,无论怎么转,都得无数次地回到这条巷子上。这巷子一头连着牌楼门,视野比较开阔,有客户或者车子进来,比较容易被发现。王绳祖往牌楼门方向张望了一下,空荡荡的巷子依然一空到底,因为天冷,大多的店都没有开门,铅白色的铝合金门紧闭着,被风击打的哐当声响得更加澎湃。从牌楼门往外望过去,乌烟瘴气的远处好像起了一些变化,大片大片的楼群和裸树看得清晰了些。这个几百万人口的城市三面环山,是个簸箕地万 方数据形,浓烟出不去,就厚厚地聚着,所以大多数情况下,这城市都是烟雾蒙蒙,空气很污浊的。只有刮起比较强劲的风,才能让它变得清晰一些,这是城市最不如人意的地方,在他的黄土大塬家乡,天空可真是纤尘不染,想污染都没有办法污染的。家乡的空气真是纯净呵,纯净得就像水洗过似的,但是穷人要好空气做什么?好空气能当饭吃,能变成儿子和女儿的学费么?他在风中站了一会儿,想不通孟糊糊叔侄是怎么跟上了那辆蓝色车子的,那叔侄俩也是穿巷钻弄地到处乱转,他们怎么就把客户跟上了?他有点纳闷,但精神上还是受到了一些鼓舞,孟糊糊能找上客户,说明还是有客户上门的吗!上一个活计,是在五天前接的,那时还没有降温,主顾是个上海人,人很精明,一车实木地板,只给了六十元。小马为了这个上海人的吝啬,发了两天的 牢骚,现在他一点牢骚都没有了,如果现在再出现一个那样的上海人,就是只给五十元,他们也愿意干。穷人不能闲着什么都不干呵,没有活计,人心里会发慌,在棺材一样的防空洞里,会感到非常憋闷,所以,尽管外边冷得要命,他们还是要出来碰碰运气。他在匡庐巷里没有停留多久,就又踅进通往南区的一条短弄。这个建材城除了正门,还有好几个便门,有些客户是从那些便门进来的,在迷宫一样的城池里,他们和顾客的关系有点像是在捉迷藏,不费点力气是找不到客户的。他干这个营生已经有一年多了,腿力是锻炼出来了,但毕竟是年龄不饶人,这样不停地转来转去,转了五天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_个活计,他真是感到有些累了。他原本就是一个很能走路的人,小时候跟着拦羊的爷爷在塬峁上跑,灵巧得像兔子一样,后来到乡里的中学念书,十八里的山路,天天跑一个来回,跑了将近五年。要不是死了爹,不得不中途辍学,这荒山路说不定还要跑下去。爹死娘病,让他成了半拉高中生,成了一个安安分分在黄土塬峁上刨食吃的庄稼人。到村里的窑洞小学办起来后,有人想起了他的文化程度,说谁都不愿到我们这荒山大壑来教书,干脆就请绳祖来当老师吧,他的书原本就念得很好的。他就是这样当上代课老师的。他当这个代课老师当得很认真,很尽心,一当就当了二十多年。那个窑洞小学在一座秃山的半山腰,原来那里有一个蓝球场大小的晒谷坪,村民们在山坡上挖了两孔洞,安上门窗,大的那孔做教室,小的那孔做老师的宿舍兼办公室。操场上竖了一根用藤条接起来的旗杆,是拴国旗用的,窑洞教室所有的桌椅都是土坯垒的,黑板坑坑洼洼,但板书很省,因为粉笔要节约着用。到这个学校念书的孩子,除了本村的,还有武戈村和药王庙村两个邻村的。那两个村子在两三架大山后面,他有时候搞家访,会去翻这些山,到那两个村子,回来的时候,在山坡的灌木丛里寻一种草药,拿回来给他的病妻熬汤喝。妻子是他读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娘家是武戈村的,她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三十多岁的时候肌肉就开始萎缩,一天比一天加剧。他没有钱把病妻送到州府或省城的医院治病,就是要送,病妻也坚决不答应,他只好用民间偏方采这种草药来阻止病情的恶化。在翻那些山的时候,他能看见远处的平川沃野,看见银练子一样的大夏河,它在蓝烟蒙蒙的大地上流着,流向广阔而遥远的世界,这时候他会感到学生时代做过的那些美梦又回闪了一下,于是他就在山顶上呆站一会儿,自己给自己叹一口气。当他回过头看到窑洞学校那烧饼一样的场坪时,他的心又有点发热,那个离他家的窑洞不过百步的学校,毕竟还留了一点梦的残余,让他能闻见书的香味,昕到诵书的声音。那些面向他的孩娃们明亮的眼睛,好像在延续着他那没有做完的梦,所以他总是很认真地备课,很认真地批改作业,一点不敢马虎。他真是一个不错的代课老师。那孑L小号窑洞里住过的公办老师,至少换过十几位了,而他却是无人能换的。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他那样,拿着最微薄的工资,把书教得那么好的。他离开那黄土大塬是偷着走的,瞒着村人,也瞒着学生,是趁着高原的荒蛮月色悄悄上路,背着一个扎得很结实的行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于这远行者,连狗都没有叫一声。只有他的一双儿女知道他们的父亲为什么走了。他是为他们而不得不出走的,他们都考上了不错的学校,但出不起昂贵的学费,那些学费他们的父亲就是再当二十年的代课老师也不可能凑齐,他借了一屁股的债把他们送进了两个好学校,他是为了还债而不得不远走他乡的。这个世界真是让他长了见识,在这个烟雾蒙蒙的城市里,虽然还是住在洞子里,但确实让他见到先前做梦都梦不到的大世面。除了有时找不到活计心里有些发慌以外,他对他如今的处境还是满意的,有住的地方,有那么多和他差不多的人一起住着,热热闹闹,比在老家独守空房强得多,吃得也不错,草根小店的饭菜是很可口的,辛苦钱来得不易,但多少还是能够挣到。让他感到安慰的是,他出来一年零八个月了,借别人的六千块钱,两个月前就全部寄还了人家。到万满仓走的时候,他分别给在省城农业大学和州卫生学校的儿女寄去了八百元和六百元,这是他第一次不是为还债寄出去的钱,是寄给自己的儿女的,有了这些钱,他们可以安心地把书念下去,他相信凭自己的体力,再苦上几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他收到儿子和女儿的信时忍不住哭了。那是他给他们寄去那两笔钱后的第七天,他读着读着就忍不住哭了,他不想当着草根嫂和寒露的面掉眼泪,但是读着儿子和女儿泪痕斑斑的信,读着读着就泪流满面了。那时他光顾了激动,没有发现草根嫂和寒露也陪着他落了泪。草根嫂一边抹着泪,一边说:“你有多好的一双儿女呵,你该为他们高兴才是!”他其实是因为高兴才这么失态的。儿女们没有让他失望,他们知道他 方数据万10们的学上得不易,他们发奋读书,学习名列前茅。他们知道父亲挣的是血汗钱,所以他们的信是用眼泪写的,隔了千里万里,他能看见他们流泪的样子,有这样又懂事又争气的儿女,他觉得他现在受的苦累很值。但现在他觉得有点累了,差不多有十二点钟了吧,他已经转了两个多小时了。路过岭南建材店门口的时候,店里出来了一个穿花裤子的姑娘,她是出来倒垃圾的,很勇敢地只穿着衬裤跑了出来,又飞也似地跑了回去。王绳祖认得这个姑娘,她是岭南店老板的小姨子,是秋天从广东过来的,小姑娘不知道什么叫严寒,居然敢穿着衬裤跑出来。看她哆哆嗦嗦的样子,他觉得好笑。但他的笑很快就敛住,竖起了耳朵,他听到了从店里传出的广播声。“寒流要退了,气温要升十度左右呢!”他说。年轻人苦笑了一下,依然缩着脖子,但扬起脸往天空看了一眼。风 好像确实小些了,脏抹布一样混混沌沌的天空,出现了大片大片的墨黑灰白的云,象海藻般急剧地翻滚运动,在恩马克山的雪峰上,乱云让出了河流一样的狭长曲折的空隙,露出灰蓝的天色,一束稀薄的阳光,投射在雪峰的峰尖上,使烟雾蒙蒙的城市上空,突然亮了起来。但年轻人并没有得到多大鼓舞,因为升温是晚上的事情,而现在依然很冷,好像连骨头都冻透了,他对这样的四处乱转已经没有多少信心,从早上转到现在,两三个小时了,没有看到一个人,而他的肚子早就饿了。这时候他们听到汽车的响声,就像鹿一样竖起了脑袋,但他们看到车子是从三角地往大门外开出去的,是那辆蓝色货运车,车速很快,腾起一片雪雾,看不清孟糊糊和孟条件叔侄是不是坐在驾驶室里。保德叔侄没有跟上那辆车,他们缩着脖子袖着手,从一条弄子走了过来。孟糊糊的花白头发像烂旗一样飘着,他的侄子一脸怒气,看见王绳祖他们,小伙子就骂起来,说那个熊人转来转去,光看货问价,压根儿没打算买货,还嫌他们老是跟着他,说出的话能把人噎死。孟糊糊的斑白胡髭上挂满了霜雪,哈出的气像白烟一样,他让孟条件骂了一阵那个熊人,就朝王绳祖叹一口气。“这娃受不得憋屈,成不了大事,跟他说呢,汉刘邦卖过草鞋,朱洪武叫花子出身,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连几旬呛人噎人的话都听不得,能有个什么出息!”王绳祖笑了笑,说:“你说的都是帝王将相,道理虽然对,就是离咱们远了点,咱们是草民呵!”“是呵是呵,王老师你说得对,咱们是草民,草民命贱呵,人家嫌弃咱们呢!”孟糊糊就浅笑着摇一摇花白脑袋,说肚子饿了,先到草根小店把肚子喂饱了再说。王绳祖也不想再转下去,看马玉贵愁眉不展的样子,知道小伙子已经转得很不耐烦了。四个人一起到厕所撒尿,冷风从旱厕的冰冻粪尿坨子上灌进裤裆,让露出的那块地方麻麻的,几个人就同时打起寒颤。孟条件草草尿完,拱着屁股说,刚才在老麦的店里,看到一张报纸,上面登了~条消息,说纳沁的马甲山煤矿死了几十个煤工,矿主和当官的勾结起来,隐情不报,还把煤工的尸身偷偷转移到别的地方,埋在荒山野沟里。那煤矿他们很熟悉,因为他们也在那里干过一年,后来从那里过蹬口,下中卫,一路打工,打出阳关,最后到了这座城市。孟条件说想想真是后怕,他们叔侄如果不跑出来,说不准也成了那些冤魂中的一个。侄子骂那些矿主和当官的没有人性,拿民工不当人,叔叔就苦笑起来,摇着花白脑袋,不知道他是赞同侄子的愤怒,还是不赞成侄子总是憋不住火气。他是一个比较粘糊的人,比王绳祖大五岁,年过半百了,矮小精瘦,看上去像有七十岁。王绳祖每看到他不堪重负的样子,就有点心酸,这半坷子老汉的家乡也是在有河的地方,但黄河是在绝壁下流过去的,让居住在绝岸上的人看着绝望。晋西北那穷山恶水比王绳祖的家乡好不到哪里去,孟糊糊又是防空洞里唯一比他年长的人,所以他对这半坷子老汉总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几个人说话间就到了草根店。建材城有十几家小饭馆,但防空洞里的人还是比较喜欢草根店,除了这个店懂得迎合苦力们粗糙的肠胃,饭菜便宜实在,还因为这个店从店主到服务员都是女人。给大家端饭倒茶的临洮姑娘香香也是农村来的,长得虽然不算好看,但发育得很好,待人又很温和热情,让防空洞里的年轻人免不了有点浮想联翩。他们几个进店的时候,青海的撒四十和河南的郑小毛正在喝不要钱的酸辣汤,除了这两个跨省搭档,店里没有别的客人。王绳祖看见寒露伏在一张桌子上写作业,才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六。看他进来,后堂里正在蒸二混面馒头的草根嫂探出头,朝他笑了笑,一边招呼几个人坐,一边朝寒露说话。“寒露,王老师来了,你不是要问王老师什么问题吗?”小女孩很懂事,看妈妈忙着,就先帮着给几个人端饭盛汤。这不早不午的时辰,民工们的饭食都差不多,一人四个馒头、一碟咸菜,酸辣汤随便喝。给王绳祖把饭菜摆好,小女孩说:“王老师先吃饭,吃饱了,我问你语文题目!”王绳祖笑笑,说:“可不要问太难的呵!太难了我可答不出来,我读的书不比你多几页,读过的也都忘得差不多了。”那边的撒四十和郑小毛说王老师又谦虚了,一个穷苦力,能把两个儿女送到大学,没有点学问能耐,怎么办得到呵!郑小毛咧着满嘴黄板牙,说:“王老师,你这人有后福,别看你现在受苦受累,你身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呢!”王绳祖说:“荣华富贵等下辈子吧,我现在只想有点活儿干,别的都不想,咱不能坐吃山空呵!”孟条件就说反正大家都闲得难受,不如一齐动手,帮草根嫂子把家搬到华丽家园算了。“大嫂,我们不要你的搬家费,给我们犒劳个大盘鸡就行!”万 方数据“是呵是呵,我们都馋大盘鸡了呢!”听大家七嘴八舌地吵闹,草根嫂就笑。草根嫂把笼盖好,从后堂出来,说:“我搬家要等几个月,慌什么呵,你们也不要慌,我给你们算好了,今天你们都能找上活计,今天是个黄道吉日!冷天气快过去了,每年最冷的也就这几天,今天又是个星期六,会有人来的。”又说,“想吃大盘鸡还不容易么,晚上我就给你们吃大盘鸡,但是想喝酒得自己备,我这儿可没有酒呵!”孟条件笑道:“我们不喝酒,就要吃你的大盘鸡!”撤四十说:“那就借嫂子的吉言,我们撞大运去了!”撤四十和郑小毛先走了,保德叔侄也坐不住,放下碗筷,跟着也走了。王绳祖发现马玉贵不在身边,看几个馍还没有动过,就有点奇怪,草根嫂朝他笑一下,说:“他刚才悄悄问我,香 香怎么不在,我说到菜市场去买菜了,他说他去迎迎,跑得比免子还快,你看不出来么?小马对我们香香有意思呢!”他就也笑一下,说:“真的么,我可是一点没有看出来,怪不得他死活不穿我这皮坎夹呵,嫌味道难闻么!”草根嫂忽然叹口气,说:“你也不要太苦了自己,我这里有几件衣服,是我丈夫穿过的,就怕你嫌弃,要不要我都给你收拾好了,你嫌弃不嫌弃呵?不嫌弃晚上你来带走,我总觉得你太苦自己了,儿女自有儿女福,你也该想想自己,你还有几十年好活呵!”他把头埋着,搓自己的手板,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当着孩子的面,他不知道他该说什么,但他的心里涌出了一股热流,这热流在全身奔腾着,让他的被冬寒浸透的骨肉充满了温暖。妻子死了几年了,这是他听到的最体恤的话,没有女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这些话让他既激动又惶恐,让他语塞,让他手足无措。草根嫂就凝在他面前,看着他深埋着的脑袋,深深地了叹一口气。后来,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就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封信,说:“这信是早上刚送来的,好像是公家的信。”他抬起头,看那个信封,怔怔地看了良久,是老家县城的教育局寄来的,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他的名字。他把眼睛揉了揉,有点不相信是真的,在荒山沟里当了二十多年的代课老师,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的信,县城里的教育局怎么会给他这样的人写信呵!但这却是真的,信封上“王绳祖同志收”是没有错的。他迟迟疑疑把信拆了,看完后,半响没有说话,但握在手里的信有点抖。“信里说的些啥呵?”草根嫂一直看着他,他的神情有点古怪。“让我回去呢。”他说,声音很苍哑,嗓门里好像卡了很多痰一样。他想把信里的内容跟她说明白一点,但他的心里有点乱了,心一乱,人就恍惚了起来,好像做梦一样。其实信写得很短,意思也非常明白,先说了几句对不起的抱歉话,又告诉他长期以来乡村代课教师待遇过低的问题可望得到解决,希望他能为荒山大塬的孩子继续出力,回到窑洞小学继续代课。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但他就是有话说不出来,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他没有想到还会有人记着他,他逃出那荒山大塬都快两年了,居然还会被人想起来。在老家的时候,为筹措儿子和女儿的学费,他跑东家借西家,把所有的亲友都借遍了,就连多年不见一面的同学,也被他寻上门去。被人婉拒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因为人家根本不相信,一个月薪只有几十元的民办教师,能借得起几千元的重债,借给了他,他牛年马月能还上呵!正是借钱的种种遭际和难堪,让他下了远走高飞的决心。泼出去的水照理说是不可能收回去的,但他的心里还是很乱。他没有注意女人眼睛里掠过的那一丝失落,也不知道马玉贵和香香什么时候回到店里的,他一直埋着头坐着,那封信也一直在他的手里攥着。他是被寒露唤醒的,小女孩说“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子”字错了,应该是“籽”字才对。他含糊地说,好像都对吧,古诗里的这个“子”字其实就是“籽”字。但他的解释没有往下进行下去,因为这时候马玉贵发现了巷子里的那几个人。那几个人是从草根店旁边的便道进来的,那儿的围墙开了一个洞,常有人为了抄近道,就从那豁口里钻进来。他们的身影在小店窗外晃了一下,就沿着匡庐巷朝下走去。马玉贵发现有情况,就兴奋地朝他叫喊了一声:“王老师,咱们有事情干了!”他就像电打了一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和马玉贵跟上那几个人,这时候他不再恍惚了,巷子里的冷风一吹,让他立刻变清醒了。这几个人都有五十多岁的样子,两男两女,像是两家人,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颜色很鲜艳,一个男的瘦高,戴眼镜,另一个很胖,戴一顶阿富汗总统卡尔扎伊戴的那种船型灰皮帽子。他听到他们边走边说话,一直往三角地走,就知道他们不是头一次来这里。他们在岭南店停了一会儿,跟老板攀谈了几句,看看了瓷砖样品,很客气地出来,继续往前走。路过广厦建材店时,看见孟糊糊和孟条件在门外守着,他们没有进店,但看他们的样子,他们跟踪的客户正在店里。看他们过来了,叔侄两个笑了笑,大概他们是怕再碰上一个嫌他们老是跟着的人,所以宁愿受冻,也不进去。两对夫妇在店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戴卡尔扎伊皮帽的胖子说:“咱们直奔麦老板的华丽建材店算了,那个店品种多些,名号和华丽家园吻合,这是天意,很吉利的!”瘦高个的男子就点点头,对两个女人说:“我看也是,该转的店我们都转过了,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就去华丽吧!”于是他们朝三角地那边走,在路上,又碰上撒四十、郑小毛他们,他们也 方数据万12跟上了一个客户,是个比什凯克来的商人,大腹便便,戴着高筒羔皮帽,样子像个哥萨克将军。郑小毛说这个商人也在华丽家园买了套大房子,兼作公司办公室用。瘦高男子回头看王绳祖和马玉贵一直相跟着,就朝他们笑了笑,问:“你们是搬运工吧?装卸费怎么算呵?”王绳祖连忙说:“那得看货多货少,还要看居室在什么楼层,装车材料仓库有专人装,我们是卸车,再把货物搬进客户家里,收费都有统一规定,不敢随便乱要的。”他陪着笑脸,简直有点点头哈腰。瘦高男子是个态度温和的人,边走边说:“你们对建材很在行,我想向你咨询一下,你说装地暖的房子是铺地砖好呢还是铺地板好?”他就笑得更加谦卑了,说:“实木地板和仿实木复合地板铺着好看些,缺点是散热比较慢,地砖的优点就是散热快,西北地区冬季长,用地砖还是好些, 但是铺地板的人还是不少,那得看各人的喜好了。”胖子说:“有一种说法,说复合地板被地暖长期烘烤,使用寿命短,还会散发一种甲醛气体,对人的身体健康造成危害,是这么回事吗?”他就又笑一笑,说:“不瞒先生说,这种顾虑不少人都有,我们经常碰到呢,但是我们国家的地板业发展到今天,已经很成熟了,污染环境、损害健康的产品已经被绿色环保产品取代,有毒气体谁都不喜欢呵!”瘦高男子就说:“你说话很有水平嘛!叫你这么一说,我们心里就有数了!”马玉贵忍不住,长嘴多舌地说:“他就是当老师的,我们都叫他王老师呢!”胖子立刻说:“那我们是同行了!我们几个都是教师,搬一次家不容易,一辈子的积蓄都用在这一套房子上了,室内装修也就这一回,所以不敢随便做决定,这个建材城,我们来过好几回了。”瘦高男子打量了王绳祖~下,柔和着声音说:“听你的口音,像是陇西一带人,我们是老乡呵,我在陇西长到十几岁才离开的,四十多年没有回去过了,老家如今没有什么人了,那是个穷山恶水呵,闹灾荒的那几年,除了饿死的,能跑的都跑光了。”王绳祖就叹一声,说:“家乡还是穷呵,只是不饿肚子了,祖先没有把地方选好么!”瘦高个男子也跟着叹一声,说:“是呵是呵,真在富庶地方,死不了那么多的人呵!”王绳祖的心里就有些热,想不到这个儒雅的人会和他是同乡,而且还饿过肚子,但人家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富贵堂,人跟人是不好比的呵。他对自己的处境有足够的认识,所以没有攀高接贵地把这个老乡认下去,但他对这几个人是心存感激的,他们待人和气,很有教养,不像有的客户,居高临下,气指颐使,把下苦的人不当人。这么大冷的天,他们出现在他面前,而且很有可能把两个家庭的活计都给他,想到这些,他冷了五天的心就热了起来。他和马玉贵愉快地跟着他们,一起进了三角地的华丽建材店。店里迎上来的是麦老板的儿子小麦,老麦不知道为什么不在了,小麦笑得很夸张,嘴也很甜,把两个女老师叫阿姨,把胖瘦两个男人叫温教授和顾教授。王绳祖和马玉贵很识趣地蹲在靠门的地方,南方人怕冷,在这里加了一架电暖气,两个人都伸着双手,好像那是草根店里的火炉。在小麦陪着教授们挑选货色的时候,马玉贵不住地看他的老搭档的脸,他心里憋着一些话想跟王老师说。“王老师,我听香香说,那个万满仓又想回来了,他婆姨让人搞了,他受不了那些闲言碎语,就又想回来。”他就点一点头,这消息他昨天听草根嫂说了,让他多少有点意外。“不是受不了闲言碎语,是他心里有东西不能割舍,人有些东西是割舍不了的。”小伙子就使劲想了想。“你说的个深奥!我昕不明白你什么意思。”“你还很年轻么,到你心里有个人的时候,你就明白什么意思了,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个人了呵?”小伙子的脸就红了起来。“王老师,你不会回去吧?你不要走呵,我们都希望你不要走呵!”王绳祖默笑着,摸出一条报纸,给自己卷莫合烟,卷结实了,拿舌头舔好。他把烟点起,长长地吸一口,说:“谁说我要走呵!我才收到的信,想都没有时间想这个事,要想也得静下心来,好好地想一想。”“有什么好想的呵!你在这里不好么?辛苦是辛苦,总还是能挣到钱,你在那个荒山沟里穷了几十年还没有穷够呵!”小伙子很怕他走,他喜欢这个搭档,这两个多月来,和这个搭档朝夕相处,真是处出了感情,学到了很多东西,他还知道,不想让他走的不止他一个,防空洞里的人都喜欢这个王老师,他是个粗苦力,却像个读书人,他身上有一种东西照亮着他们苦寒的生活,让人觉得温暖。有这种感觉的人,还有香香,还有草根嫂,刚才在菜市场接香香,回来的路上香香还对他说起过,草根嫂心里最牵挂的人,除了寒露,就是王老师。香香还说,山脚的那个饲料公司的韩经理,也是个临洮人,时不时地到草根店来吃饭,认下了草根嫂这个老乡,每次来屁股都很沉,一坐就是半天,看草根嫂的眼神儿怪怪的,但草根嫂一点不喜欢这个会用眼睛说话的老瘦男人,这是香香在那个空房子里亲口告诉他的。出菜市场大约三百米,有一间废弃的配电室,他们在那儿歇了一会儿。他吻了她一下,现在他嘴里还留着香香的唇香呢,香香不说她喜欢他,却说草根嫂喜欢王老师,这就是女人,王顾左右而言它。他看王老师把自己埋在莫合烟烟雾里,不说话,就有点心急,心里一急,就把香香告诉他的秘密说了出来。“小孩子家的,不要乱讲话呵!”王绳祖的脸烧了起来,他想起了那一堆衣服,草根嫂把亡夫的衣服翻出来送给他,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方数据万13那个韩经理他也见过几回,他只把那人当草根嫂的乡党,没有想过那人对草根嫂还有那层意思。现在让小马点明白了,他又困惑起来,那个人就是年纪大了一点儿,做寒露的后爹还是有资格的呵!草根嫂怎么就接受不了这个人呢?今天总是碰到想不到的事。还有老家的教育局来的信,出人意料的事都凑一起来了。他心乱如麻,但这是比较愉快的一种乱,尤其愉快的是教授们和小麦的讨价还价正在进行,他听到他们正在说厨房和主卫、客卫的地砖、墙砖价格问题。教授们看上的都是佛山的瓷砖,小麦最后的让价好像作出了很大牺牲的样子,他大声地叹气非常夸张,只要谈成一宗生意,麦家的人都会这么叹气。王绳祖知道商人们的这些伎俩,他们总是做出自己吃了很大亏的样子,让客户们觉得钱花得很值。 小麦打电话叫来了一辆货车,王绳祖和马玉贵跟车到材料仓库,小麦说要亲自看仓库装车,骑上摩托车先走了。装车是仓库工人的事,跟车的搬运工不让进库,马玉贵就钻进门卫房烤火,在那小屋里烤火的工友还有保德叔侄和撒四十、郑小毛几个,王绳祖探头看一下,看屋里人很多,就退出来。仓库旁边正好有一所小学校,王绳祖记不起有多少次在这学校的背墙处这样站着等车子从仓库出来,每一次听到教室里传出的诵书声都会让他走神。现在那些教室是空的,星期六学校里很安静,操场上有几个孩子在踢足球,检阅台上有几个褪了色的汽球在风中飘着,积雪堆满树沟,从那些裸树的枝条间,可以看到天山高耸的冰峰。这所山脚下的小学校是为周围的盲流村孩子们创办的,是这个城市最简陋的学校之一,但是和他家乡那窑洞学校比,条件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他从两栋教室之间的一条巷道进了校园,这条窄窄的巷道,他以前从来没有进过,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想进去看一看。这学校和老家的乡中学有点相像。老家的那所中学是在一个小盆地里,被荒山大塬包围着,方圆百里,也就这一所学校没有窑洞教室,所有的教室都是青砖砌的,有青砖围墙,还有操场和真正的篮球场。他在那学校里读过五年书,每天带一个三混面大馍、两个煮山药,十几里山路,早出晚归,这书差不多快念成了,再坚持一年,说不定会考上一个的师范学校,从此走出大山。但这样的愿望硬是没有实现。他把揣在怀里的那封信摸出来,又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他不知道信里讲的代课老师待遇过低,改善会是怎样的改善法。此前村委会来过信,透露过,像他这种情况,大约可以从四十元增加到八十元。其实他过去并没有计较过月薪的问题,如果没有子女上学遇到的高昂学费问题,待遇再低,他也不会离开家乡。他觉得他是天生适合当代课老师的,干不了大事,只能代代课。在家乡的县里,像他这样读过半拉书上了讲台的代课老师,大约有成百上千,县里的教育局能想起给他写信,说明老家那穷乡僻壤,真是没人愿意去。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走了快两年了,现在被想起来了。这是一种抬举呵!人不能不识抬举呵!但是真是回去了,儿子和女儿的学费怎么办?他在学校的操场上踱了一阵,想了一阵信的事情,理不出头绪,听到汽车响声,就从学校出来,看见撒四十和郑小毛在一辆车上坐着,笑着朝他挥手。这车子刚开走,孟糊糊和孟条件跟的车子也出来了,马玉贵这时从门卫房跑出来,说车子快装好了,等会儿跟两个教授谈价,不要心软,要硬气点。“王老师,等车子出来,我来唱黑脸,你不要说话,你这人太好说话了!”他就笑一笑,小伙子总是嫌他面皮薄,心肠软,他也承认,他不善于跟人讨价还价。他们跟的车子装得很满,两家的厨房和卫生间的地砖墙砖,合起来有几吨重,马玉贵开价要一百八十元,两个教授说只能出一百二十元,他觉得小马出价有点高了,就打个圆场,说一百四十元可以不可以?两个教授就说可以接受。教授钻进驾驶室,王绳祖和马玉贵就上了车,司机说车子到华丽家园有九公里路呢,车上有块篷布,可以遮遮风。两人就把那块卷起的脏布打开,把身子裹进去。马玉贵钻进篷布,就说王老师你一开口就坏事,让你不要说话你还是说了,其实讨到一百六十元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王老师你的心肠太软了。他就笑一笑,说:“今天咱们每人能挣七十块,蛮不错了么!”马玉贵说:“这是两家的货,又都住在四楼,够咱俩累一阵了,天黑能干完就不错了。咱们这是出的牛马力,挣的血汗钱呵!。”“苦累咱不怕,只要有活儿于就行呵!”他说,又轻轻拍小伙子一下,笑道,“今天拉的是厨房和卫生间用砖,两个教授明天可能还要来买地砖或地板,咱们把关系搞好一点,开价低一点,明天的活儿人家还会找咱们,你说这多好呵!”在露天车上坐着,真是冷,但九公里路不算长,华丽家园很快就到了。这是个很大的住宅区,建在恩马克山的缓坡上,白墙红顶的六层楼房星罗棋布,大门造得很像凯旋门,里面的一期工程已经完成,三十栋楼交付使用,大路小径、林带花木,都经过精心设计规划,草坪上埋着扬声器,有舒缓的音乐从那些雕塑和假山下面飘荡,到春天,积雪融化,绿色露出来,小区会是很美的。王绳祖知道已经交付使用的是这个大商住区的第一期工程,他听草根嫂说过,二期工程因为冬天不能施工暂停。他往山北方向望,看到大片盖了一半的楼房工地,那些房子要小一些,大约七八十平米吧,草根嫂预购的就是这些楼房中的某一家,想到草根嫂将来就住在这样一个很不错的环境里,他的心里多少有些苦涩,好像连嘴里都有一股苦涩的味道。一个一辈子都住在洞子里的人,就连做梦都是不该太奢侈的,他认真地想了一下,自己的年纪早就不是异想天开 方数据万14的年纪了,年轻的时候,是做过一些梦的,好像也曾经异想天开过那么一点点,但也只是那么一点点,就像野火迸出的一粒火星,在虚空里闪了一下亮,很快就熄灭了。他意识到了,对于他这样的穷苦力来说,连品尝苦涩,都应该是有节制的。车子停在十六号楼的一个单元门前,在另一个单元门前,孟糊糊叔侄已经开始卸车,王绳祖和马玉贵下车后,要做的事也是尽快把车卸干净,因为货车不等人,还要赶回去拉别的货物。这活儿不到四十分钟就干完了。车子开走后,真正的力气活才算开始。要把上百个几十公斤重的砖箱背上四楼,对五十岁左右的王绳祖和孟糊糊来说,是很有点吃力的累活。但王绳祖不想让年轻的马玉贵看出他力气的衰退,小伙子一次背两箱,他也背两箱,箱子是不能从脊梁上脱手滑落的,掉一箱,就是几十元的损失,所以抓着箱角的双手必须很牢。在一个台阶一个台阶 的艰难攀登中,他的脚步和呼吸,都是沉重的,周身的筋骨都绷得很紧。马玉贵不让他一次搬两箱,但他知道,如果他每一次都少一箱,那就意味着他把自己的那一半力气活儿,都堆到小伙子的脊梁上了。他不愿意这样做,晋西北的孟家叔侄可以这样做,他们是血亲一家呵,叔叔可以少干点,他凭什么要比搭档少干呵!只有同工才能同酬,活儿干得比人少,怎么好意思拿同样的报酬呢?这个艰难的过程,大约进行了三个多小时,到最后一箱墙砖背上楼后,已经是夕阳西下了。天真是晴了,晚霞很辉煌地照耀着恩马克的群山和城市,窗外那些白色的楼群好像泼上了浓重的油彩,变得金碧辉煌,两个精疲力竭的苦力在顾教授家的裸地上坐下来,喘着粗气,这时候教授的妻子给他们拿来两瓶矿泉水,还给他们送了两盒红河香烟。马玉贵一口气把一瓶水喝个精光,抹着嘴角,看着他喘气。“你跟我拼力气呵,王老师,我才二十四岁,你跟我拼力气呵!”他看着小伙子跟他赌气,就笑一笑。“我怎么能拼过你呵,你比我多背了三趟呢!你年轻力壮,虎背熊腰,我哪是你的对手呵!”“我的话,你总是当耳边风,你还是对我见外,王老师,你把我当外人呢!”“你看你这话说的,我怎么会把你当外人?”“我看就是,你对我见外得很!”把水喝完,他的气不再大喘了,满头满身的汗水变凉了,他怕感冒,把脱下的皮袄又穿上,让小马也把外套赶快穿上。年轻人这时正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金色楼群,脸上也被那金光映得很亮。“什么时候,咱们也能有一套这样的楼房呵?”小伙子的感慨让王绳祖有点感动,他觉得被金色光芒照亮的年轻人真是好看。“会有的,你还很年轻么,想要的东西都会有的!’,他说。小伙子炯炯地看着他,嘴角牵出一道笑容。“你也不老,王老师,你还可以年轻一回呢!”他知道小伙子笑容后面藏着什么意思,就默笑一下,把那盒红河烟拆开,递给小马一支,自己点起一支。他原本是不吸烟的,从妻子得上那怪病的时候起,他把爹留下的烟锅烟袋子捡起来,成了一个吸老烟叶子的烟客,从此再没有扔掉,到这个城市后,一直抽莫合烟,很少抽这种精致的香烟,很重的体力活于完了,抽支烟,放松放松,真是一种享受。顾教授的毛坯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等着主人来结帐,把辛苦钱拿到手,就可以回到那个有炉火和可口饭菜的草根店去,享受一天中最为快乐温馨的时光,这段时光是他们的共同期望,彼此心照不宣,而且,他们真是饥肠辘辘了。但是主人们没有过来,他们在对门的温教授家里,热烈地说着什么居室的色调、背景墙的样式、家具等问题。从旁边的一座楼里,传出电锯电钻刺耳的响声,如果倾耳细听,会听出到处都有这样的咆哮声,心脏不好的人可真是受不了。城市就是喧闹,即使在偏背的山坡,在远郊,也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响,不绝于耳。而在他的黄土大塬家乡,这个时辰,连归栏的牛羊都不叫了,鸡和狗也习惯了高原的宁静,在夕阳残照的群山,村子被淹没在山的巨大阴影里,炊烟升起的灰雾,就在那阴影里扩散、稀释,在半山腰形成一条薄薄的云,淡得几乎看不见。如果你是个在荒山大塬赶路的人,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气喘声,你是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的。他不知道怎么就又想起他的高原家乡,人的思想真是像风一样,满世界乱跑呢。他的眼睛落在前面的一只箱子上,这只箱子上有一缕阳光,是最后的一缕阳光,黄灿灿的,菲常耀眼。对门的喧闹还在继续,好像又有一个邻居参加进来,大声地说哈马斯组阁和伊核的事,他们开始说起了一些漫无边际的话题,好像忘记了两个下苦的人的存在。这真是有点岂有此理。马玉贵想过去催一下,他觉得活儿干完了,客户就应当赶快把账结了。但王绳祖却伸手把他按住了。他在无意中看到了一样东西,心里麻了一下,好像被蝎刺蜇了一样。他让小马看那个箱子上的那行字。马玉贵就凑近来看,两个人都睁大了眼,看到的是“吉良镇瓷砖厂”几个字。“怎么搞的呵?这不是佛山的地砖呵!”小马惊叫了一声。他们都知道,教授们要的是佛山砖,交的也是佛山砖的钱,但被他们辛辛苦苦背到楼上来的却是吉良镇出的地产砖,这种砖的价格只是佛山砖的三分之一。但是两种砖的外包装很相像,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这种厨房用砖一共八箱,两家加起来是十六箱,如果是小麦故意做了手脚,光是这一项,教授们就被黑去了近千元。他们都感到事情有点严重,都张着 方数据万15嘴,互相看着。他站起来,去查看别的箱子,他要落实一下,被偷梁换柱的箱子到底有多少,检查的结果,是八箱。马玉贵看他的脸色有些阴了,就担心要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看看窗外,天色已经变得暗淡了,他可不想把自己卷进一场是非里去。“王老师,这事跟我们毫无关系,天不早了,我们拿钱走人!”“跟我们是没有多少关系,但是跟客户有关系,他们装修一次新家也不容易,跟商家也有关系,老麦还是一个比较讲信用的人,我们应当为他们想一想,这事该怎么办?”他说,又给自己点起一支烟,十六只箱子稀里糊涂搬上楼,早怎么没有发现呵?马玉贵说:“在仓库装车,教授们是在场的,他们没有发现装错货了,自己也有责任么!”“不管怎么说,人家花了钱,没有拿 到想要的货,这样的事是不该发生的。”他觉得需要认真地想一想,最好能想出一个两全的办法来,既解决了问题,又不伤和气,大家皆大欢喜,才是最好的结果。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妥当,两个教授就笑眯眯地进屋了,顾教授的手里,还拎着两瓶酒。“辛苦二位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呵!”当着他们的面,教授数出一百四十元,又额外拿出二十元,对两人说:“这是给你们的车马费,另外送两瓶地产酒,你们回去喝,解解乏,这是喜酒,是我们两家的一点心意!”马玉贵不等他说话,就抢先把钱和酒接了,说:“你们想得真是周到,我替王老师谢谢你们了!”王绳祖嘴角勉强牵出一点笑容,额外的车马费和地产酒让他尴尬,他可以拔腿就走的,但他没有走,他觉得今天碰上了两家很仁义的客户,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就走了。人得将心比心呵。于是他不紧不慢地把他的发现给教授们说了,教授们就睁大了眼看那些箱子,脸色起了急剧的变化。他知道他们会很失望,很生气,他要做的事情就是不要让他们生气和失望。“是发错货了,这样的事情经常会发生,不知道你们明天还要不要华丽店的货,要的话,我们明天还跟车来,这十六箱厨房用砖,我们负责再搬回去,请你们放心!”教授们好像真是松了一口气,但胖胖的温教授还是有些疑惑,觉得事情好像有些蹊跷。“会不会是小麦故意搞什么名堂呵,怕我们明天不去他的店,有意留了这一手,这样看起来,我们明天不去他的店也得去了!”顾教授就笑一笑,说,“真是这样,又要辛苦二位了,你看,搬上来的货箱还要再搬下去,真是不好意思呵!”他也笑,说:“我们吃的就是这碗饭,搬上搬下,多跑几趟有什么呵,我们乐意呢!”顾教授就拍一拍他的肩膀,说:“那就一言为定,我们明天还去找你们,还找我的老乡!”他们从那栋楼房出来时,天色完全黑了,路灯亮了起来,华丽家园的许多窗子都亮着灯,那刺耳的电锯电钻咆哮声还在继续着。风停了,刮了一天的冷风真是把寒流带走了,现在的确没有那么冷了,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心情很好的缘故,总之是没有了寒冷的感觉。他们沿着倾斜的主干道往凯旋门走,依稀看见保德叔侄和撒四十、郑小毛也在前面走,撒四十的罗圈腿弯得像弓一样。他们走的是下坡路,马玉贵不慌着追前面的工友,歪着脑袋,问王绳祖:“王老师,你说小麦是不是故意发错货的?我看他就是故意的,他想混水摸鱼呢,他是个很滑稽的家伙!”王绳祖就默笑一下,说:“我怎么知道呵,但是不管他故意不故意,我们明天又有活儿干了!”小伙子就愉快地笑起来:“是呵是呵,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咱们撞上了好运气,还赚了两瓶酒,回草根店还有大盘鸡等着咱们呢!”他们在凯旋门前上了公共汽车,坐了八站地,然后在菜市场那个站下车。几个劳累了一天的工友,路过防空洞时忽然来了精神,他们要到草根店填肚子,饱吃一顿,而且还有酒喝呢!所以他们就有说有笑,撒四十还扯起野嗓子,朝夜空吼了几声河湟花儿。王绳祖走得不慌不忙,被工友们拉下很远,在那个废弃的配电房,他停下撤尿,一泡很长的尿,尿完,才去找那个通向建材城的豁口。这是条插建材城的近道,以往从防空洞到建材城,他都是从便门进去的,他找不到那个豁口,就又踅回去,找那条熟悉的路走。这一段路上灯光稀疏,右面是黑黢黢的山影,左面却是一片灯海,好象堆着数不清的宝石,在这个被风洗净的夜晚,城市的订光亮得让人目眩。王绳祖走在这样的路上,好像做梦一样,恍恍惚惚,山和灯海都让他感到不太真实,到这个城市快两年了,这是第一次发现,恩马克山上连一盏灯都没有,和它的剪影般的黑色轮廓连在一起的,只有幽蓝的夜空和清冷的寒星。这些山又让他想起远在天边外的黄土大塬,如果现在走在故乡的山道上,满眼看到的只有黑黝黝的群山,没有灯光,但星星满天,每一个都比这里要大要亮。它们就在头顶上亮着,好像只要跷一跷脚跟,就可以伸手摸到。他就这么恍惚地走回到了建材城,穿过那座牌楼门,走到熟悉的匡庐巷,他忽然不恍惚了。他看见前面走着一个人,拎着一只包裹,旁边挨着一个女人,也拎着一只包,他们往倾斜的巷子高处走,往亮着灯的草根店子走。他瞪大眼看,相信没有看走眼,就笑了起来,加快了步子赶了上去。“喂!喂喂!是满仓吗!是你吗,满仓?”他喊了起来。那个人回过头,忽然扔了手里的提包,朝他迎了过来。真的是万满仓,他又回来了,还带着他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女人。口责编:李东海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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